4 伽蓝之洞(1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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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and she said.
如果接受一切,
就不会受伤。
无论是与我不合的、
我讨厌的、
我无法认同的,
如果毫不抗拒地选择接受,
就不会受伤。
如果抗拒一切,
便只会受伤。
无论是与我合拍的、
我喜欢的、
我能够认同的,
如果毫不接受地选择抗拒,
便只会受伤。
两颗心是伽蓝洞,
唯有肯定与否定两个极端。
两者之间,空无一物。
两者之间,只有我。
/伽蓝之洞
/0
「你听说了吗?三楼单人病房那个患者的事。」
「当然罗,这种大消息昨天早就传遍了。连脑外科那位平常不苟言笑的芦家医师都感到讶异,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。真不敢相信,那名患者居然苏醒了。」
「不不,我指的不是这件事。不过的确和那个女孩有关,那之后还有新的发展。你知道她从昏睡中醒来后做了什么吗?听完可别吓到,她居然想弄瞎自己的眼睛。」
「——搞什么,这是真的吗?」
「嗯。虽然医院里下了封口令,不过我是从陪芦家医师看诊的护士那边听来的,不会有错。听说她趁着医师没注意,以掌心从眼皮上压迫眼球,真恐怖。」
「等等,那女孩不是昏睡了两年吗?照理说身体应该会不听使唤才对。」
「话是没错,但她家不是很有钱吗?自从她住院以来一直由我们细心复健,关节没有僵硬的问题。不过复健行为毕竟不是由她本人进行的,因此身体还无法顺利活动。幸亏如此,她弄瞎双眼的企图才没有成功。」
「——就算没成功也够厉害了。我们以前有学过吧,卧床照护虽然轻松,但身体却很容易变得衰弱。如果足足睡上两年,人体大多数的机能应该都不管用了。」
「所以医生才会一时大意啊。对了,那种眼白出血的症状叫什么?」
「球结膜下出血。」
「对对对,这种症状一般而一言会自然痊愈,那女孩却把眼球压迫到差点造成青光眼的程度,现在看不见东西。据说她本人要求缠上绷带把双眼遮住。」
「喔~也就是说,那位患者自从醒来之后连一次都没见过阳光吗?……从黑暗再到黑暗,听起来不太正常呢。」
「岂止有点而已。那女孩还有别的问题,好像得了什么失语症?无法与别人正常交谈,医生还找了认识的语言治疗师来看诊。谁叫我们医院没有这方面的专家。」
「因为荒耶医师上个月辞职了嘛。
不过——这样一来,那位患者目前应该是谢绝访客了吧?」
「好像是。在她的精神状态恢复稳定之前,就连父母的会面时间也很短。」
「是吗,这么一来那男孩还真可怜。」
「什么男孩?」
「你不知道吗?自从那位患者送到我们医院之后,有个男孩每周六都会前来探病。他的年纪或许不适合再称作男孩了,真想让他见见她。」
「啊,你说忠狗小弟吗?他还有来啊,这份真情时下很少见了。」
「对呀。这两年来,只有他一直守候着那位患者。我总觉得——她从昏睡中苏醒的奇迹,有几分之一是那男孩的功劳……在这边工作都已经几年了,还说得出这么梦幻的话,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啦。」
/1
◇
那里无比漆黑,底部一片昏暗。
发现自身周遭只有黑暗后,我接受了自己死去的事实。
我漂浮在无光无声的海洋中,一具名叫两仪式的人偶浑身赤裸、毫无遮掩地逐渐沉没。
黑暗没有尽头。不,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坠落,因为此处空无一物。不是没有光,是连黑暗也没有。由于空无一物,我什么都看不到,连坠落的意义也不成立。
连「无」这个词汇,恐怕也不可能形容。
即使是形容也毫无意义的「 」之中,只有我的躯体逐渐下沉。赤裸的我带着令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的刺眼色彩,这里「存在」的一切全都蕴含强烈的毒素。
「——这就是死亡。」
连这声呢喃,都像是梦一样。
我仅仅观测着类似时间的事物。
虽然「 」甚至没有时间,我却观测得到。
如流动般自然、如腐败般难看,我仅仅数着时间。
空无一物。
我一直注视着远方,但什么也看不见。
我一直等待着什么,但什么也看不见。
十分安稳,十分满足。
不——因为没有任何意义,这里仅仅「存在」即已完美。
这里是死亡。
一个唯有死人才能抵达的世界,活人无法观测的世界。
然而,却只有我还活着——
我快发狂了。
两年以来,我在这里接触死亡的观念。
其过程并非观测,反倒近乎一场激战。
◇
清晨来临,医院内渐渐嘈杂起来。
走廊上护士的脚步声与患者们起床后活动的声响交叠在一起,和深夜的寂静相比,早晨的忙碌散发出祭典般的热闹气氛。
对于刚刚清醒的我来说,太热闹了。幸好我住的是个人病房,虽然外头吵吵嚷嚷的,在这个箱子内依然安静又平和。
不久之后,医生前来看诊。
「身体感觉怎么样,两仪小姐?」
「——我也……不太清楚。」
听到我不带感情的回答,医生困惑地陷入沉默。
「……是吗。不过,你看来比昨晚冷静多了。听这些话对你而言或许很难受,但我得谈谈你目前的状况。万一有感到不快之处,请尽管告诉我。」
我对早就知晓的事不感兴趣,用沉默作为答覆,他好像误以为我同意了。
「我简单的说明一下。今天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,你——两仪式小姐在两年前的三月五日深夜遭遇车祸,被送至本院。你在行人穿越道上遭汽车冲撞,还记得吗?」
「……」
我没有回答——我不知道那些事。
我能够从记忆抽屉里取出的最后影像,只有呆立在雨中的同学身影。我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碰上车祸。
「喔,即使想不起来也不必感到不安。你似乎在即将被撞上之前发觉来车,往后跳了一步。多亏如此,身体方面的伤势并不严重。
可是你的头部反而受到剧烈撞击,送达本院时已呈现昏睡状态。你之所以想不起来,多半是长达两年的昏睡使意识暂时陷入混乱,昨晚诊察时也没发现脑波有异状.你的记忆日俊应该会逐渐恢复,但我不敢打包票。毕竟,过去从未出现过昏睡中苏醒的案例。」
即使他说我已昏迷了两年,我也没什么真实感。对于沉睡的两仪式来说,这段空白几近于无。
对两仪式此人而言,昨天想必还是两年前的那个雨夜吧。
不过,对如今的我来说却非如此。
在如今的我眼中,昨天正等于「无」。
「此外,你两眼的伤势也不严重,压迫造成的伤害在眼球障碍中算是较轻微的,幸好昨天在你身边没有什么利器。绷带很快即可拆下,只要再忍耐一星期,你就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了。」
医生的台词透着责备之意。我企图戳烂自己双眼的行为,给他添了麻烦吧。昨天他也追问我为何要这么做,但我没有回答。
「从今天起,请你上午和下午分别做复健,与家人的会面时间先限定在一天一小时比较适当。等身心恢复均衡后,你就能立刻出院。这段期间虽然难熬,请多加油。」
他不出意料之外的台词令人扫兴。
我连开口讽刺都嫌累,试着挪动自己的右手……身体的每一部位彷佛都不属于我似的。不仅移动起来很花时间,关节与肌肉也传来撕裂般的疼痛。既然长达两年没活动过,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状况。
「今早的诊察就到此为止。看来两仪小姐已恢复冷静,我就不派护士看守了。若有什么需要请按枕边的叫人铃,隔壁房间有护士待命。就算只是些琐事也无妨,请尽管通知。」
医生说得很委婉。
如果眼睛看得见,我大概正看着他应付的笑容。
医生离开前似乎想起什么,补上最后一句话。
「对了,从明天起会有位心理治疗师过来,是与两仪小姐年龄相近的女性,请跟她轻松地谈谈吧。对现在的你来说,交谈是恢复不可或缺的一环。」
他们离开后,病房里又剩我一个人。
带着一双自行闭上的眼眸,我躺在病床上朦胧不定地存在着。
「我的名字——」
我张开干涩的嘴唇说道。
「两仪、式。」
可是,那个人不在此处。两年的虚无杀死了我。
两仪式的生活回忆全都历历在目,但这又代表什么?对于死过一次又复生的我来说,这些记忆有何意义?
两年的空白,完全切断了昔日的我与现今的我之间的连结。
我无庸置疑地是两仪式,除了式以外什么都不是——却无法亲身感受到从前的记忆属于我。
在复苏后的我眼中,两仪式这个人的一生只不过是一段段影像。我并不认为那电影里的角色是我。
「简直像映在底片上的幽灵一样。」
我咬住下唇。
我不明白我自己,甚至连是否真的身为两仪式都模糊不清。
我彷佛是个来历不明的人。体内空荡荡的像座洞窟,连空气也如风一般穿透而过。
虽然不知理由何在,我的胸口彷佛真的开了个大洞。这让人十分不安——十分寂寞。胸中欠缺的那块拼图是心脏,轻飘飘的我无法忍受空隙的存在。
我太过空洞,找不到生存的理由。
「这是——怎么回事?式。」
我试着说出口,结果并未发生什么。
不可思议的是——这股令人忍不住抓挠胸膛的不安与焦躁,没让我感到痛苦或悲伤。
不安、痛苦确实存在,但这些感情终究属于过去的两仪式。
我没有任何感触,也对长达两年的死亡中复苏一事不感兴趣。
仅仅漂浮不定地存在着,对于自己活着的事实极度缺乏真实感。
/2
时间来到第二天。
看不到光线的我也能察觉清晨来临,是个小小的发现。
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令我格外高兴。晨间看诊在我思考自己为何高兴时开始,不知不觉之间结束了。
这个上午过得并不宁静。
母亲和哥哥前来探病,和我聊了一下。谈话内容就像双方素昧平生一般牛头不对马嘴,我只得无可奈何地按照式记忆中的态度应对,好让母亲安心回去。
我简直像在演戏,滑稽得令人沮丧。
时至下午,心理治疗师来访。
这名据说是语言治疗师的女子,态度活泼得不得了。
「嗨,你好吗?」
我不曾听说过有哪个医生像这样对病人打招呼的。
「我本来以为你会很憔悴,但肌肤还是很有光泽呢。听人转述的时候,我把你想像成像是站在柳树下的女鬼之类的,不怎么想接这份工作。嗯,是我偏好的可爱女孩,我真走运!」
从音色听来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子,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。
「初次见面,我是来协助你治疗失语症的语言治疗师苍崎橙子。我不是这间医院的员工,没有相关证件,反正你看不见,这也无所谓吧。」
「——是谁跟你说我有失语症的?」
当我不禁回嘴,女医生似乎连连点头。
「你会生气是很正常的。失语症给人的印象不太好,更何况这是误诊。芦家活像教科书般一板一眼,不擅长处理你这种特殊案例。不过,你也有错喔。因为懒得开口就什么都不说,才会被人怀疑有这种问题。」
她非常亲切地格格发笑。
——尽管这完全是偏见,我自顾自地认定她一定有戴眼镜。
「他们以为我得了失语症啊。」
「没错。毕竟你的脑部在那场意外受创,他认为语言回路可能受损了。不过这是误诊,你不说话并非出自肉体的障碍,而是精神上的影响吧?因此这不是失语症,是无言症。如此一来,我也没有用武之地,但我可不想刚上班不到一分钟就被解雇啊。我的本业工作上碰巧有空,就陪你一阵子好了。」
……多管闲事。
我伸手想按叫人铃,却被女医生迅速地一把抢走。
「——你……」
「好险好险,万一你将刚才那番话告诉芦家,我恐怕得立刻走人。让他们误会你得了失语症有什么关系,你也不必再回答无聊的问题,不是很划算吗?」
……她说得确实没错,但把这点明白说出口的她究竟是何来路?
我包着绷带的双眼转向来路不明的女医生。
「你并不是医生吧。」
「没错,我的本业是魔法师。」
我傻眼地吐出一口气。
「我对变戏法的家伙没兴趣。」
「哈哈,的确如此。你胸口的洞靠魔术师根本填补不起来,只有一般人才有办法填补。」
「——胸口的洞——?」
「没错,你应该早就察觉了吧?你已经是孤单一人了。」
女医生轻轻一笑,从坐位上起身。
傅入我耳中的只有她摆放椅子的声响,与离去的脚步声。
「现在说这些似乎还太早,今天先到此为止。明天再见罗,Bye~」
她突然地现身,又突然地离开。
我举起不听使唤的右手捣住嘴巴。
我已经是孤单一人。
胸口的洞。
——啊,怎会有这种事。
我竟然忘了。
他不在。无论往何处呼唤,都找不到他。
两仪式体内的另一个人格,两仪织的气息彻底消失无踪——
◇
式是内在拥有不同人格的双重人格者。
两仪的家系,遗传上有机率生出具备两个人格的小孩。这种一般的家庭当作忌讳的特殊孩子,在两仪家反倒被尊为超越者,视为正统的继承人看待。
……式继承了这个血统。她的父母之所以跳过长子选择身为女性的她当继承人,也是出自此一理由。
然而,这种事本来不该发生的。
两个人格——阳性的男人格与阴性的女人格之间,以男性的主导权较强。至今以来为数不多的「正统」两仪继承人全都生为男性,内在拥有女性人格。只有式不知出了什么差错,与过去的例子正好相反。
身为女性的式体内,包含男性的织。
拥有肉体主导权的是女性的式——也就是我。
织是我的负面人格,承担我压抑的感情。
式藉由抹杀织这个负面的黑暗一路活到现在,无数次杀掉等于自身的织,伪装成普通人度日。
织本人似乎对此没什么不满。他大都数时间都在沉睡,当我为了应付练剑一类的场面叫醒他,他会一派无聊地答应下来。
……我们的关系有如一对主仆,但本质上并非如此。式和织到头来都是一体的。式的行动就是织的行动,抹杀自身的嗜好也是织本人的意愿。
……没错,织是杀人魔。据我所知的范围内,他没有实际下手的经验,却渴望杀害人类这种同类的生物。
主人格式无视这个愿望,一直禁止他动手。
即使互相忽视对方,式和织对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。因为还有织这另一个自我,式虽然孤立却不孤独。
可是,这段关系破裂的时刻到了。
两年前式读高一时,从前没有支配肉体欲望的织,在那个季节开始期望主动现身——
从那时候开始,式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。
如今的我,想不起式从高中一年级到遭遇车祸为止的记忆。
我记得的——是自己撞见命案现场的身影。
我看着流动的暗红色血液,喉头咕咕作响。
比起这一幕,还有别的影像更加鲜明。
被如燃烧般赤红的暮色笼罩,傍晚时分的教室。
摧毁了式的同班同学。
Shiki想杀的一名少年。
Shiki想保护的一个理想。
我明明应该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是谁了,但从长眠中醒来的我,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。
◇
入夜之后,医院内安静下来。只有拖鞋偶尔踏过走廊的脚步声,让我察觉自己还醒着。
即使在黑暗中——不,正因为置身于黑暗中,什么也看不见的我才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孤独的。
从前的式没尝过这种感觉吧。
式的体内原本还有另一个自我,可是织已经消失了。不——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式还是织。
我的心中没有织,仅仅凭藉这个事实认定自己是式。
「哈……真矛盾。若非其中一方消失,竟然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是自己。」
我发出嘲笑,却一点也无法填补胸中的空虚。如果至少能感到悲伤,这颗毫无感触的心应该也会产生某些变化的。
难怪我无法判断。因为我谁都不是,才无法实际感受到两仪式的记忆属于自己。就算有两仪式这具躯壳,一旦内容物被冲走也没有意义可言……这座伽蓝洞,究竟该放入什么东西?
「——我、要进、去了。」
突然间,我听到一个声音说。
空气一阵流动,病房的门好像打开了。
大概是错觉吧?我紧闭的双眼转向门口。
物体就在——那里。
一团白色的雾气缓缓地摇曳着。我应该看不见的双眼,却独独捉住了那团雾气的形状
那团雾形似人类,不,只能比喻成人类像水母般抽掉骨骼后随风飘动的样子。
恶心的迷雾呈一直线靠近我。
身体还不听使唤的我,就这么茫然地等待着。
即使那是幽灵,我也不怕。
真正可怕的东西没有形体。无论外形多么怪异,凡是有形的事物都无法让我畏惧。
白雾若是幽灵的话,就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吧。没有生命的它,与没有生存理由的我并无太大的不同。
雾气触摸我的脸颊。我全身迅速冻结,如鸟爪般锐利的恶寒窜过背脊。
感觉虽然不快,我却一直茫然地注视着它。触摸我一会儿之后,雾气如同碰到盐的蛞蝓般溶化了。
至于理由很简单。雾气触碰我的时间是五小时左右,时刻即将走到清晨五点。既然天色已亮,幽灵大概也得溶化。
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补眠,把没睡的份补回来。
/3
我迎向苏醒后不知第几度到来的清晨,双眼依然包着绷带什么都看不见。
这是个无人打扰的静谧早晨,宛若涟漪般的寂静过于健康,让我迷茫。
——我听见小鸟的啼叫声。
——感觉到阳光的暖意。
——清新的空气充满肺叶。
——与那个世界相比,这里非常美。
然而,我却一点也不为此欣喜。
每当透过气息即可察觉的清晨空气包围我,我就心想。
——明明如此幸福。
人却又如此孤独。
孤独明明比任何状态更加安全,人为何会无法忍受?从前的我很完整,只要孤独一人就够了,不需要任何人。
可是现在不同,我不再完整。
我在等待自己缺少的部分,一直默默地等待着。
不过,我究竟在等谁……?
◇
自称是心理治疗师的女医生天天都会出现。
不知不觉间,我似乎把与她谈话当成空虚一天的依靠。
「喔~原来如此。织不是没有肉体主导权,而是没有使用罢了。你们真是让我觉得越听越有趣。」
她一如往常地将椅子拉到病床边,愉快地开口。
不知道为什么,她对我的资料知之甚详。无论是只有两仪家知情的双重人格,还是我与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有关她都清楚,这些本都是必须瞒着外人的秘密,对我来说却无关紧要。
无意之间,我开始配合心理治疗师俏皮的口吻搭腔。
「双重人格哪里有趣了。」
「啧啧啧……你们的情况才不是双重人格那么单纯。听好了?同时存在,各自拥有明确的意识,而行动又获得统合。如此复杂诡异的人格并非双重人格,该说是复合个别人格才对。」
「复合……个别人格——?」
「对,不过我仍有些不解。若是如此织根本不需要沉睡,但你又说他总是在沉睡,这一点让我有点……」
织为何总是沉睡……大概只有我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。
因为织比式——更喜欢作梦。
「那么,他目前也在沉睡吗?」
我没有回答女医生的问题。
「这样啊,织果然死了。两年前发生车祸时他当了你的替身,因此你的记忆才有所缺陷。也是出于这个理由,你对织承担的那场意外才会记得模糊不清。既然失去了他,记忆的空白将找不回来……两仪式与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有着怎样的关连,这下可真的永无真相大白之日。」
「我听说那起杀人案的凶手还没抓到。」
「没错。自从你遭遇车祸之后,凶手就像从没出现过似的消声匿迹了。」
她不知有几分认真地说完后,哈哈一笑。
「但是,织并没有消失的理由。他只要保持沉默,消失的应该是式才对吧?他怎么会想要主动消失呢?」
即使她问我,我怎么可能知道。
「不晓得。倒是你有带剪刀来吗?」
「啊,他们还是不答应。因为你有前科,他们禁止让你持有刀械。」
女医生的答覆正如我所料。
拜每天的复健所赐,我的身体已恢复到勉强可以自力行动的程度。据说光靠这每天两次短短几分钟的运动便恢复得如此迅速的案例,我还是第一个。
当女医生提议想祝贺我的康复,我开口说想要剪刀。
「你为什么要剪刀?难不成是想插花吗?」
「怎么可能,我只是想剪头发。」
没错,自从身体恢复行动能力之后,我感到长达背部的头发很碍事,从脖子披泄到肩头的发丝实在烦人。
「那请美发师过来不就好了。要是你不方便开口,我帮你找人吧?」
「不用了,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让别人碰我的头发。」
「说得也是~头发可是女人的生命。你明明保持两年前的样子不变,却只有头发留长,看来真是楚楚可怜。」
我听见女医生起身的声响。
「这个给你代替贺礼吧。虽然只是刻了如尼符文的石头,起码能当成护身符。我就挂在门上,你要注意别让任何人拿走喔。」
她似乎站到椅子上,在门上挂了什么护身符。
「我先告辞了。明天开始可能会换其他人来,到时还请多指教罗。」
留下一句奇怪的话后,女医生离开了。
◇
当晚,平常的访客没有出现。
唯有今天,每到深夜必定现身的雾气幽灵并末进入病房。
那团白雾每天都会进来触摸我。即使明知危险,我却置之不理,就算它想附身或想杀了我都无所谓。
不,幽灵若干脆杀了我,事情该有多么简单。
缺乏生存实感的我甚至没有活下去的理由,不如干脆选择消失还轻松得多。
我在黑暗中以手指触摸包着眼睛的绷带。
我的视力即将恢复。到时候,我大概真的会戳烂眼球。尽管现在看不见,一旦眼睛痊虑,我就会再看到那东西。与其再次目睹那个世界,我宁可舍弃双眼。即使失明将使我再也看不见这边的世界,总比面对那一切好上几分。 .
然而,我在视力复原的瞬间来临之前都无意行动。
过去的式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破坏眼球,但如今的我得到这片临时的黑暗之后就停滞不前。
——多么没出息。
我明明没有生存意志,却连求死的意志也没有。在无动于衷的我眼中任何行动都缺乏吸引力,除了接纳他人意志之外什么也办不到。
这团来路不明的雾气若要杀我,我不会阻止。虽然死亡驿我缺乏吸引力,我却无意抵抗。
……反正,既然不论悲喜都只属于昔日的两仪式,如今的我就连活下去的意义也没有。
伽蓝之洞/
1
一个刚进六月的晴朗午后,苍崎橙子听说了两仪式这人物。
她一时心血来潮雇用的新社员是两仪式的朋友,事情的开端,是她为了打发时间听他聊起往事。
依照他的描述,两仪式两年前遭遇车祸后即陷入昏睡,尽管仍维持生命活动,却没有苏醒的希望。不仅如此,据说她的肉体也停止了成长。一开始,橙子并不相信「明明有生命活动却停止成长」这种荒唐事是真的。
「……嗯~不会成长的生物就是死了。不对,时间压力的影响甚至也作用在死人身上。尸体不就透过腐烂这种成长回归大地吗?明明会动却没有成长的,顶多只有前阵子你不小心触动的自动人偶而已。」
「不过这是真的。自从那一晚以来,她的年纪不像有增加过。橙子小姐,还有其他像式一样莫名陷入昏睡的例子吗?」
面对新社员的问题,橙子抱起双臂沉吟道。
「我想想。外国有个著名的案例,一个新婚不久的二十多岁女子陷入昏睡长达五十年俊苏醒,你不知道吗?」
不,他听完后摇摇颠。
「请问,那个人清醒时状况如何?」
「听说一切正常,简直像中间五十年的岁月都不存在似的。她抱着二十多岁的心直接苏醒,导致她的丈夫悲伤不已。」
「——咦?悲伤?妻子能够醒来,不是值得高兴吗?」
「因为她的心仍停留在二十多岁,肉体却已是七十岁的衰老之身。即使当事者处于昏睡中,让人活下去就等于衰老下去,这实在无可奈何。
于是,七十岁的太太仍以二十来岁的心态催丈夫出门游玩。用正确方式活过七十年的丈夫还不要紧,问题出在妻子这方。不论再怎么说明,毫无知觉地耗尽五十年时光的她都无法接受现实。她并非不愿承认事实,而是真的无法理解。要说是悲剧,这的确是场悲剧。据说那位丈夫含泪阻止妻子拖着布满皱纹的身体前往娱乐场所,同时心想:早知事隋会演变到如此地步,要是她没醒来有多好。
怎么样?这场如梦幻故事般的悲剧,其实早在许久以前就实际发生过了,足够供你做为参考吗?」
听到橙子的台词,新社员严肃地垂下头。
「哎呀,难道你心中有数?」
「……嗯,有一点。我偶尔会想,式是不是自愿选择昏睡的?」
「看来有什么隐情呢。好,就当成是打发时间,你讲来听听吧。」
当她真的为了打发时间而提议,他生气地别开头。
「我拒绝,你这种没神经的一面很有问题啊。」
「怎么,先抛出话题的人不是你吗?快说吧,我也不是全为了兴趣才打听的。鲜花那家伙每次讲电话都会提到Shiki这名字,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,我该如何答腔?」
鲜花的名字一出现,他皱起眉头。
「我从以前就很想问,舍妹和橙子小姐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?」
「在我一年前旅行的时候。当时我被卷入一桩猎奇凶案里,不小心被她发现真实身分。」
「……算了,鲜花性格纯真,请别向她灌输一些有的没的.那家伙本来就正值情绪不安定的年纪。」
「鲜花很纯真?那个样子或许是纯真没错。你和妹妹之间的冲突是你的问题,我不会介入。更重要的是,快来谈谈叫Shiki的女孩吧。」
看着橙子兴致勃勃地往桌面探身催促,他叹口气,开始诉说两仪式这位朋友的性格,以及她特殊的人格。
他和两仪式是高中时代的同学。
在入学之前就与两仪式这名字有缘的他和她分发到同班,之后成了朋友。据说,他是不太结交朋友的两仪式唯一亲近的对象。
然而,自从那起连续杀人案在他们高中一年级时发生后,两仪式出现微妙的改变。
她向他表明自己有双重人格,以及另一个人格有杀人癖好的事实。实际上,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与两仪式有何关连是个谜团。在解开谜底之前,她就当着他的面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。
那是一个三月上旬的冰冷雨夜。
橙子原本只把一连串的话题当成下酒菜听听,但新社员越谈越深入,她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。
「这就是我和式之间的来龙去脉,不过都是两年前的事了。」
「——于是她就停止成长吗?居然能保存生命,又不是吸血鬼。对了,那女孩的名字怎么写?汉字应该是一个字吧?」
「是公式的式,有什么问题吗?」
「式神的式吗?姓氏还叫两仪,未免也配得太好了。」
她将嘴边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,按耐不住地站起身。
「你说那间医院在郊外?我挺感兴趣的,过去看看情况。」
橙子没等他回答,随即离开事务所。
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等异例,命运真是难测。她边走边咬住下唇。
2
几天之后,两仪式苏醒了。
目前连亲人都无法轻易探望她,一般访客想会面更是免谈。
大概是受这个缘故影响,新社员像变了个人似的阴郁起来,埋首处理文书工作。
「好阴暗啊。」
「嗯,差不多也该加装电灯了。」
他看也不看橙子地回答。
性格认真的人若钻起牛角尖,有时会敞出超乎想像的奇特之举。橙子想像着青年是否也属于这一类人,对他开口。
「别太钻牛角尖了,你看来活像今天就要非法入侵医院的样子。」
「不可能,那里的警备系统和研究设施同等严密。」
看他轻描淡写地回答,大概已详细调查过警备系统。